今年的土耳其大选一度被外界认为是埃尔多安执政二十年来遭遇的最严峻挑战。

民主政体的运行规则非常简单：当经济不景气时，现任国家领袖将成为替罪羊。当前在土耳其，通胀持续高企，货币里拉“跌跌不休”，生活成本危机下民怨沸腾，再加上政府因应对地震不力而饱受批评，西方媒体和民调机构普遍唱衰埃尔多安的选情，称这位“政坛常青树”的连任之路岌岌可危。

但土耳其人民用手中的选票证明了——这一次，传统的政治逻辑并未奏效。

土耳其总统选举首轮选票，左起分别为埃尔多安、穆哈雷姆·因杰、凯末尔·克勒奇达尔奥卢和锡南·奥安

尽管没有像前两届总统选举一样“一轮致胜”，但埃尔多安在首轮投票中拿下了49.51%的选票，领先其劲敌凯末尔·克勒奇达尔奥卢（Kemal Kilicdaroglu）将近五个百分点。多出的250万张选票意味着他在5月28日的决选中具有绝对优势。

议会选举方面，埃尔多安所率“人民联盟”也斩获了600个席位中的322席，守住了议会控制权，而反对派联盟仅获得了213席。

“我们认为，至少在理论上，经济状况和地震应该会导致选票发生更大的变化。”欧洲领导力网络（ELN）的土耳其专家梅拉尔（Ziya Meral）说。大选结果让观察人士和民调专家大跌眼镜，他们此前预测克勒奇达尔奥卢将以微弱优势领先埃尔多安，甚至直接胜选。

现在他们想知道——在经济萎靡不振和地震余波的持续影响之下，为何一半的土耳其人仍对已经执政20年的埃尔多安抱有信心？

总统选举第一轮投票结果（图源：俄罗斯卫星通讯社）

“21世纪民粹主义的发明者”

“埃尔多安是21世纪民粹主义的发明者。”《新苏丹：埃尔多安与现代土耳其的危机》一书的作者卡加普泰（Soner Cagaptay）说，“他的执政生涯展现了一个人可以对整个国家产生的非凡影响。”

埃尔多安已经“掌舵”土耳其二十年，并大概率将迎来下一个五年任期。他的在位时间远远超过自19世纪晚期，奥斯曼帝国的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以来的任何其他土耳其领导人。

埃尔多安早在担任伊斯坦布尔市长时（1994-1998年）就是一位精明的民粹主义者，其经验之丰富胜于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印度现任总理莫迪和巴西前总统博索纳罗等右翼领袖。埃尔多安所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以下简称“正发党”）也带有明显的民粹主义色彩，始终将矛头指向世俗精英，指责他们未能代表人民。

5月7日，埃尔多安在伊斯坦堡阿塔图尔克机场开展竞选活动

在今年的大选中，埃尔多安的竞选策略依然围绕民粹主义的剧本展开。该剧本基于在社会中制造“我们”与“他们”的身份对立，并将自己描绘成“人民唯一的真正代表”，从而建立起执政的合法性。

在选举动员期间，由亲政府媒体构成的宣传机器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作为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者，土耳其人曾经是世界的“主人”。但由于欧洲人和内部叛徒的阴谋，他们被迫让位。更糟糕的是，从1920年代到2000年代，世俗主义者统治着土耳其，他们通过关闭清真寺或禁止戴头巾来压迫和羞辱那些虔诚的人。但埃尔多安结束了这个漫长的耻辱时代。

故事继续——这就是“他们”不断攻击埃尔多安的原因。这个“他们”是一个庞大的集合体，包括反对党、自由主义批评家、西方媒体、资本主义阴谋集团、库尔德恐怖分子、性少数权益活动人士和宗教阵营内的叛教者等等。这些“土耳其的敌人”正试图迫使这个光荣的国家及其领导人垮台。

一名土耳其男子亲吻埃尔多安的横幅

此次大选在埃尔多安的剧本中被描绘成了一场攸关国家存亡的生死之战。他深谙如何利用这样的排他性语言，在两极分化的选民中扩大并巩固自己的票仓。他的支持者紧密地团结在他周围，因为他们相信，如果埃尔多安输掉大选，他们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将遭受威胁。

此外，土耳其绝大多数媒体机构都在政府的直接或间接控制之下，这有利于埃尔多安在散播民粹主义同时，遏制反对派的声音。“中东观察”网站（Al-Monitor）批评现任政府庞大的宣传机器一直在散布关于反对派的谎言。临近大选的4月份，埃尔多安在国家电视台上讲话的时间总计超过32个小时，而反对派候选人克勒奇达尔奥卢仅有32分钟。

《外交政策》杂志指出，除了对媒体的压倒性控制，埃尔多安还采取迫害和监禁政治对手的策略来赢得选民。去年12月，伊斯坦布尔市长伊马姆奥卢（Ekrem İmamoğlu）因言获罪，被剥夺政治权利，无法参加此次总统和议会选举，而此前他被视作最有可能击败埃尔多安的反对派候选人之一。

流亡的土耳其记者凯恩斯（Bülent Keneş）在欧盟媒体《欧盟观察》上撰文称，5月14日的投票证明，很大一部分土耳其选民对民主、法治、透明度、问责制和人权的需求非常低。这些接受了埃尔多安民粹主义叙事的群众具有韧性，他们对直接影响生活的经济问题漠不关心，例如通胀飙升、里拉贬值和大规模失业。

对于他们来说，大选是一场捍卫自我身份的战场，而反对派是他们的敌人。

2月10日，埃尔多安在地震后探望灾民

“让土耳其再次成为穆斯林”

作为一名虔诚的逊尼派穆斯林，埃尔多安与土耳其最大的社会政治集团——宗教保守派拥有牢不可破的紧密联系。

尽管领导着一个实行世俗宪法的国家，但埃尔多安一直致力于让宗教回归民族和国家的核心地位，这对于占土耳其总人口80%以上的穆斯林来说颇具吸引力。加上土耳其在埃尔多安上台前被世俗主义政府统治了数十年，宗教保守派对他的高度忠诚不足为奇。

《华盛顿邮报》在评价埃尔多安超出预期的选情时写道，“他正在让土耳其再次伟大，并再次成为穆斯林。”而克勒奇达尔奥卢试图扭转社会保守化趋势，让土耳其回归“（主张世俗主义的）凯末尔时代”，让土耳其“再次成为文明世界的一部分”。

埃尔多安的夫人埃米内·埃尔多安在公开场合必然佩戴头巾

投票日（5月14日）的前一天，埃尔多安将竞选集会的最后一站定在了圣索菲亚清真寺，此举极具象征意味。圣索菲亚清真寺在历史上曾经多次改头换面，至今仍处于土耳其意识形态的漩涡之中。它始建于公元6世纪拜占庭帝国时期，一度是基督教世界最大的教堂，直到近一千年后，奥斯曼帝国征服君士坦丁堡时才改为清真寺。

1935年，在现代土耳其国父凯末尔的推动下，圣索菲亚清真寺改建为博物馆——一个新世俗国家的象征。2020年，埃尔多安又颁布法令，让博物馆再次回归清真寺的身份，这被认为是土耳其民族主义者和伊斯兰主义者的胜利。政治分析家克马兹（Seren Korkmaz）评论此举时说，“在缺乏处理经济和政治问题的具体政策的情况下，埃尔多安在身份政治中寻求救赎。”

土耳其共和国建立初期，凯末尔制定了基于世俗主义的治国方针，采取了一系列去宗教化的改革措施。此后的历届政府也坚持这一路线，但在普遍信仰伊斯兰教的国民中引起反弹。

20世纪中后期，政治伊斯兰运动逐渐兴起。在经历了多轮伊斯兰主义政党的勃兴沉浮之后，埃尔多安带领正发党赢得了2002年的选举，从此在政坛站稳脚跟。

2020年，圣索菲亚博物馆改为清真寺后，埃尔多安携夫人出席揭牌仪式

在今年的大选中，埃尔多安也利用克勒奇达尔奥卢及其政党共和人民党的宗教背景大作文章。

首先，共和人民党由土耳其国父凯末尔创立，素来以支持世俗主义政策闻名。1990年代，共和人民党曾是女性头巾禁令的主要支持者。而在埃尔多安治下，女性在大学校园、政府机构和执法部门中禁止戴头巾的规定逐一解除。埃尔多安辩称，如果克勒奇达尔奥卢成为总统，土耳其穆斯林将失去他们在过去二十年内获得的自由。

他的说法在支持者中引起了共鸣。选举日当晚，一位土耳其女性在正发党总部外指着她的头巾告诉CNN记者，“这就是自由。因为他（埃尔多安），我才拥有这种自由。但他们（反对派）不想要这个，他们不想要自由。”

5月14日，土耳其安卡拉，埃尔多安的支持者在正发党总部外挥舞旗帜，等待选举结果

其次，克勒奇达尔奥卢的阿列维派教徒身份也侵蚀了他的支持率。阿列维派是土耳其最大的宗教少数群体，估计占总人口的5%-10%，但由于该教派长期受到歧视，教众倾向于在这个逊尼派占多数的国家中隐藏自己的身份。

传统观点认为阿列维派是伊斯兰教的一个独立教派，但现代观点认为它融合了哲学、诺斯底主义、苏菲主义和基督教，属于混合型宗教文化。与逊尼派和什叶派穆斯林不同，阿列维派教徒没有具有约束力的宗教教义，他们不会每天祈祷五次，也不会去麦加朝圣，不守斋月，也不禁酒。

因此，自奥斯曼帝国以来，阿列维派教徒在土耳其一直被视为叛教者，甚至曾遭到大屠杀。

克勒奇达尔奥卢在选举前发布了一则视频，公开承认其阿列维派身份。他的目的可能旨在鼓励选民抛开分歧，关注共同的伊斯兰信仰，但这显然无法撼动埃尔多安的保守派基本盘。

土耳其科奇大学的教授萨尔科鲁（Ali Çarkoğlu）作出解释，“在身份议题上，‘你是否属于我的群体’是最重要的问题。埃尔多安属于虔诚的逊尼派，而克勒奇达尔奥卢是阿列维派教徒，这样的区别对土耳其虔诚的保守派团体来说具有重要意义。”

5月14日，克勒奇达尔奥卢在投票站投票

此外，在克勒奇达尔奥卢得到亲库尔德政党人民民主党的背书后，埃尔多安抨击他与库尔德工人党勾结，称“他们想把国家交给由帝国主义控制的恐怖组织”。克勒奇达尔奥卢则强烈否认了这一指控。

库尔德工人党是一个库尔德分裂组织，成立于1970年代，曾多次在土耳其境内实施恐怖主义活动，据信造成大约四万人死亡。《外交政策》4月份就预测到，库尔德人的支持将使克勒奇达尔奥卢遭受民族主义者的批评，这对他来说可能是“致命的”。

首轮投票结果证明埃尔多安诉诸宗教民族主义的策略奏效了——位于庞大的安纳托利亚腹地的虔诚选民对他的支持二十年如一日，而反对派只赢得了首都安卡拉、主要的沿海城市和库尔德人占多数的地区。

“埃尔多安巧妙地利用文化战争、民族主义和身份政治，让逊尼派保守派在土耳其的命运中拥有发言权。凭借新奥斯曼主义和伊斯兰主义的独特结合，他将土耳其重塑为一股不可阻挡的崛起之势。”布鲁金斯学会的研究员艾登塔斯巴什（Aslı Aydıntaşbaş）指出，“对于正发党的基本盘来说，埃尔多安是唯一能够‘让土耳其再次伟大’的人。”

第一轮选票分布图

“分发礼物”

当前，埃尔多安在为自己的政治生涯而战的同时，也在应对他上任以来最严重的一场生活成本危机。去年10月，土耳其通胀率飙升至85%，达到了24年来的峰值。今年4月，通胀率仍维持在44%的高位。而受高通胀影响最严重的莫过于埃尔多安最忠诚的支持者——农村地区和城市棚户区的贫困群体。

今年2月，土耳其又接连发生两次强震，导致五万多人死亡，150万人无家可归。本就萎靡不振的经济再遭重创，民众生活愈发艰难，这也令埃尔多安的选情雪上加霜。

《卫报》写到，投票日前几周，为了提振低迷的民调支持率，埃尔多安向选民“分发礼物”：他不仅承诺向家家户户免费提供一年的天然气，还为政府工作人员涨薪45%。

2022年年初，土耳其安卡拉，民众展示或燃烧电费账单，以抗议通胀高企

4月20日，距离投票不到一个月，埃尔多安在土耳其北部宗古尔达克省陆上天然气港口的落成典礼上说：“我们将在未来一年内为每个家庭每月提供最多25立方米的免费天然气。”这意味着许多土耳其人仍需要为天然气买单，但费用将大打折扣。

5月9日，距离投票不到一周，埃尔多安又宣布为公职人员涨薪45%，从而将他们的最低工资提高到1.5万里拉（约合人民币5300元）。这一决定将惠及超过70万名公务员。

实际上，早在选举前几个月，埃尔多安就开始大举政府支出，试图利用惠民政策来拉拢被通胀影响的选民。去年12月22日，埃尔多安宣布将土耳其每月最低薪资提升至8506.80里拉（约合人民币3013元），是同年1月份水平的两倍。

一周后，他又取消了退休年龄要求，使超过200万职工可以立即退休，领取养老金。而几年前，他还是这一政策的激烈反对者，称其将为国家带来巨大的财政负担。“为什么要提前退休？”2019年11月，埃尔多安承诺说，“我不会参与任何有损于我的国家的事情，即使这意味着我们将在选举中失败。”

政治风险咨询公司欧亚集团的下属媒体GZERO Media指出，当选民获得可自由支配的资金时，他们往往就不太关心猖獗的通货膨胀和货币危机了。

5月15日，在埃尔多安竞选总部外聆听其讲话的支持者

“不是他真正的对手”

除了上述竞选策略，反对派联盟“民族联盟”的内部分歧也增加了埃尔多安的胜算。“民族联盟”由六个在野党组成，可以说是一个“大杂烩”。六个政党的意识形态大相径庭，包括忠于凯末尔主义的民族主义者、伊斯兰主义者、社会民主主义者、自由保守主义者，以及埃尔多安之前的盟友。

他们除了在推翻埃尔多安和他的专制统治上展现出团结一致外，几乎没有任何其他共同点。就连联合候选人克勒奇达尔奥卢也是六个政党经过长期的权力博弈后达成的共识。

尽管反对派联盟做出了一系列促进经济、制约总统权力、改善与西方关系的承诺，但他们内部的多元化和异质性未能构建出令人信服的执政前景，也未能说服选民——他们上台后能够抛开分歧，统一地治理国家。

住在伊斯坦布尔的锁匠凯末尔·森（Kemal Sen）告诉《华盛顿邮报》记者，“我希望埃尔多安能够再赢一次。”凯末尔·森承认，埃尔多安“确实有他的问题”，“但他的对手不是他真正的对手”。反对派所做的只是批评埃尔多安的所作所为，“他们没有说出任何有建设性的话”。

2022年2月，六位反对党领袖合影

5月28日，土耳其选民将再次前往投票站，在埃尔多安和克勒奇达尔奥卢之间做出选择，决定谁将成为下一任总统。

目前，在首轮投票中排名第三的总统候选人锡南·奥安（Sinan Ogan）已宣布支持埃尔多安。奥安被称为“造王者”，他手握超过5%的支持率，足以左右决选胜负。因此，外界普遍认为，本就具有领先优势的埃尔多安已经锁定胜局。

“现在的问题不是‘埃尔多安是否会获胜’，而是‘以何种方式获胜’。”华盛顿近东政策研究所的研究员卡加普泰（Soner Cagaptay）说，如果埃尔多安以压倒性优势获胜，“他将证明非正统的经济政策、法治的缺失和社会自治的终结（在土耳其）都不成问题。”

埃尔多安

今年10月29日，土耳其将迎来建国百年的纪念日，此次大选也被视作国家走到历史分水岭时一次关乎未来发展方向的“世纪之战”。

“土耳其世纪”是正发党最新推出的执政口号。去年10月，埃尔多安在演讲中提出了“共和国新世纪”的愿景：无论在政治、经济、科技、军事还是外交领域，土耳其都要跻身世界前十的行列。

不过，埃尔多安即便开启下一个五年任期，面临的也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国家——经济危机下民生艰难，地震灾区百废待兴，最棘手的是民意两极分化。要奥斯曼帝国的荣光在土耳其建国百年之际重回安纳托利亚大地，埃尔多安“道阻且长”。